书讯No.5│从债务人视角思考拉美债务危机的启示 ——兼评《拉丁美洲债务危机：供给侧的故事》
编者按：
美国艾德菲大学（Adelphi University）经济学副教授罗伯特·德夫林（Robert Devlin）长期致力于拉丁美洲经济发展方面的研究。他的这本《拉丁美洲债务危机：供给侧的故事》孤僻蹊径地将研究聚焦在探究拉丁美洲债务危机的供给侧动态上，并以此为基础完成了对拉丁美洲债务问题的分析。该书中文版由张月、徐轲翻译，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，并入选《经济观察报·书评》夏季好书榜。本书评由西南财经大学北京研究院欧阳俊教授撰写。“书讯”系《拉美研究通讯》五大常设栏目之一，欢迎加入或投稿。
近来，随着美联储进入加息通道，各国货币和债务不断地被重新审视和估值，很多发展中国家都对债务危机越来越敏感。是否可以从历史中学到智慧？对过去已有的债务危机的研究成果，特别是关于19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的研究，值得认真重温。
关于19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的主流看法
1982年8月，墨西哥政府发布了一份债务延期支付临时声明，开启了拉美债务危机序幕。随后10来年，17个拉美国家反复打破约定的还款日程安排，只是在各方救援下才避免了法律上的违约。在此过程中，拉美经济掉入了所谓“中等收入国家陷阱”，长期处于衰退的煎熬之中。拉美债务危机出现和救援的戏剧性、争议性，引起经济学者持续广泛的关注。谁该对拉美债务危机负责，如何有效解决拉美债务危机？
多数学者将问责的矛头指向债务国糟糕的经济管理，强调不可预见的外部冲击所扮演的角色。他们认为，70年代财政货币纪律缺失积累了巨额赤字和外债，面对OPEC定价政策变化、国际利率高企和世界经济衰退三重冲击，最终无以为继而导致80年代债务危机爆发。他们主张，为消除危机影响，相关方要各尽其责。拉美债务国要紧缩财政减少赤字，发挥市场作用消除价格扭曲，坚持出口导向政策。债权国和国际组织要致力于降低国际利率水平，促进世界经济复苏，提高国际商品价格。商业银行要调整还款期限，减轻债务国还款压力。
IMF、世界银行以及美欧日等主要债权国政府基本上持类似观点，拉美债务国最开始也是接受上述观点的。在此共识下，救援最初主要基于此展开。
债务人视角下的拉美债务危机
公允地说，危机救援总体上是成功的，避免了上世纪二、三十年代局部金融危机演化为全球经济危机的历史重现。但是，拉美国家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惨重，并由此引发诸多质疑。罗伯特·德夫林就是其中一位典型代表。他1989年出版《拉丁美洲债务危机：供给侧的故事》一书，明确主张“银行业是拉丁美洲信用周期不稳定的内因，导致其趋于上行过宽、下行过窄”。
德夫林提出，国际信贷市场上，跨国银行是市场份额的争夺者，不再严守信贷配给原则。在信贷扩张期，银行不仅缺乏约束客户遵守财政纪律的积极性，还可能会帮助和煽动债务国过度借贷。一旦债务国风险全面暴露，无法及时履行偿债义务，银行就会迅速减少甚至完全冻结贷款供给。但此时债务国已高度依赖债务，没有银行新增的贷款，很快就会全面陷入危机。既然商业银行对拉美债务危机形成负主要责任，在德夫林看来，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就是商业银行应承担更多的危机损失，在危机救援中做出更大贡献。他暗示债务国应联合起来，在公然违约和完全履约的中间地带，采用拖延偿债、单方支付等非正式违约方式，迫使商业银行让步，实行部分甚至全部债务豁免，提供更优新增贷款条件，承担更大份额的危机损失成本。
关于银行应对债务危机负责的观点，一经提出，就受到拉美各国政府广泛欢迎，并在1985年9月开始的第四轮偿债日程调整协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。此后，只有少数债务国维持向银行定期偿债的状态，大的债务国均以某种方式拖欠调整之后的债务。据专家测算，银行对拉贷款偿还日程平均被延迟7.5年，本金平均损失幅度超过30%。其中，对秘鲁和对玻利维亚贷款合同折扣幅度分别高达94%和89%，成为不折不扣的垃圾。
但如果仔细推敲德夫林的论述，我们会发现明显存在对理论的曲解和对史实的裁剪。德夫林长期在拉美加勒比经济委员会工作，曾得到普雷维什、平托等左派经济大师的直接指导，对拉美人民发自内心的同情，对国际资本根深蒂固的抵触。这样的背景之下，其研究很难公正客观。首先，1970年代银行对拉美贷款虽然迅猛增长，但规模和比重非常小，根本不足以构成债务危机。其次，虽然市场环境可能不同，但商业银行在国际市场不存在与国内市场不一样的行为逻辑。再次，债务国而非银行享有信息优势，享有全部剩余收益和剩余决策权利，理应承担更大的风险。
按照德夫林提出的办法，拉美债务国在此后的谈判中广泛采用非正式违约的方式，短期内的确成功地将大量损失转嫁给了银行。但长期来看，拉美国家为此付出的代价同样惨烈。尽管商业银行无法强制债务国偿债，但可以选择用脚投票。此后二十多年，拉美国家完全被排斥在国际商业信贷市场之外。履约还是违约？得失之间很难判断。
拉美债务周期的庞氏特征
到底谁该对拉美债务危机负责？从历史来看，前面所提到的主流观点无疑更接近事实。不过，认为拉美国家可通过提高经济管理水平，实施“防御型借款政策”解决债务危机，显然也过于乐观。
很大程度上，债务危机是拉美经济文化结构固有的危机。为寻求经济独立，摆脱国际依附地位，拉美国家迫切希望实现工业化。但是，仅仅依靠自身储蓄积累，拉美国家无法提供迅速工业化所需的资金支持。储蓄与投资缺口长期存在，导致拉美国家对外部资金的渴求永远无法得到满足。寄望于拉美国家自我约束举债冲动，不啻是缘木求鱼。不仅如此，拉美国家外借资金使用效率十分低下，大量被用于效率提升无关的领域。对于偿还贷款所需的资金，银行再贷款是最主要的筹措途径，极少来源于贷款项目本身的盈利。
甚至德夫林在书中也曾直言，拉美国家贷款“借新债还旧债，偿付困难，危机，崩溃，重组”，表现出强烈的庞齐周期特征。纵观历史，拉美国家不止一次出现债务危机。展望未来，只要经济文化结构不出现根本性变化，债务危机还将继续在拉美周期性上演。
结语
德夫林对于跨国贷款、债务偿还、债务危机、危机的责任和损失分担的理解，基本上是从债务人角度出发的。深入研读《拉美债务危机：供给侧的故事》，可以帮助债权人更为深刻、准确体会危机中的债务人的逻辑。愿意放贷的机构和个人都要格外警惕，避免重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美银行的覆辙，不要把自己从债务国“慷慨的朋友”变成了他们“贪婪的敌人”。
参考文献：
[美国]罗伯特·德夫林著，张月、徐轲译，《拉丁美洲债务危机：供给侧的故事》，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版。
作者：欧阳俊，西南财经大学北京研究院教授。
●《拉美研究通讯》由中国拉丁美洲学会主办，下设智讯、会讯、刊讯、书讯、访谈等栏目，全面系统介绍全球最新的拉美研究成果、活动、机构和学者等。
●《拉美研究通讯》（中文）主要向中国读者推介全球的拉美研究动态；《拉美研究通讯》（西文）主要向域外读者推介中国的拉美研究动态。
● 欢迎有志于全球拉美研究信息交流的青年学者/生加入我们团队（编辑、记者、作者、通讯员等），有意者请将简历发送至calas_cn@163.com。
●中国拉丁美洲学会（CALAS）是中国研究拉美地区的全国性民间学术团体, 旨在团结全国涉拉人士，推动中国的拉美研究发展，加强同全球拉美学界的交流合作。